yukik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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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6

  稍高些的山峰可以亲吻到云端。

  一道身影从天空中急掠而下，周身带着一层稀薄的水蒸气。

  龙爪深深撞入峭壁后，黑龙张开龙翼，呼啸折返。每一个他曾接触过的地方，都被极致的高温熔化，剩下点点星火。

  他的速度极快，带起尖利的风声，嘶吼回响在山谷之中。局势对他不利，这里是水系领域，山间更是潮湿，似乎所有与水有关的东西都在给他的行动戴上无形的枷锁。

  云中银龙出。

  黑龙在距离对方约有半公里的一座山顶驻足，此刻他的皮肤上现出些暗红色的纹路，贴近那些纹路的空间稍稍扭曲。

  火元素具有令人畏惧的破坏力。

  他思索着如何进攻，展开双翼腾空而起，极为缓慢地靠近对方，他知晓稍有不慎便会被抓住漏洞，而银龙微躬身形，龙爪在地面轻微移动，注视着黑龙的动作。

  几乎是在他眨眼的一瞬间，黑龙抓准机会极速俯冲过来。伴随着龙焰，他踏破山巅。龙翼狠狠插入刚刚对方所站立的地方，土地巨震，掀起烟霾。这道攻击干净利落，却又留有情面。

  ——这一下没有击中。

  他再看向前方时，左侧身体传来剧痛，巨大的冲力将他掀到一边。

  战斗从不会给人喘息的机会。几乎在他抬起头的同时，数十把足以一击致命的冰刃环绕在了他的脖颈周围。

  “——好了好了，蓝湛，我认输。”黑龙也不做挣扎，利落地变回人形，从地上爬起来，他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虽是刚刚被压制的一方，脸上却没有失意的神情。

  教书的先生有事务在身，这几天便关了私塾，蓝湛心知读书的地方也不能真正操练什么，便选了一处错综复杂的山脉，唤魏婴在此练习。

  这几年魏婴脸上的稚气已经悄悄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轮廓更为分明的一张脸，笑时眉眼如画，意气风发。少年颜，一如前世。

  而他的龙骨也逐渐长开，整个身形更为修长漂亮；双翼权当割裂岩石的利刃，在翼下埋藏的血管中流动着的龙血映出深深的红色，与他皮肤本来的黑色相互交融。

  他在睡梦中也能朦朦胧胧听见身体中骨骼生长，带着生机勃勃的气息。

  龙族之中黑龙生来性情狡黠，实力强悍却喜于玩弄小手段，蓝湛自是不愿意让魏婴养成这些习惯。而对方本就无此心思，举止大方潇洒，不拘小节，心性还是当年未曾改变的样子。

  万物有灵，尤以山水为甚。走近山峰，仿佛可以听到它的呼吸。

  蓝湛的龙域中，魏婴被默认为另一个领主，他所能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周遭能给他最好的馈赠，从他踏过的草丛，到停在他眼睫上的蝴蝶，都温柔。 但一旦到了二人交锋时，魏婴就连呼吸也感到嗓中黏稠，心中无奈。

  这片领土可以无限地亲近与接纳，却永远只会深爱与它结合的那个人。

  你把心交给你的土地，从此你们不分彼此⋯⋯从海，到群山，森林，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生命的一部分，所能触摸得到的地方，都是你的身躯。

  全心全意地爱它。

  想到这里，魏婴俯身，轻轻吻了吻岩壁。

  对方看了奇怪，缓缓道：“怎么了？”

  魏婴笑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心里打了打腹稿，才轻轻地回答：

  “吻你的心。”



  07

  “⋯⋯胡闹。”蓝湛低声说。

  随着年龄的增长，魏婴大致摸索出蓝湛也并不比他大上多少，最多不过两百年，不像是教书的那个老古板，一看就是人类口中成仙几遍了的年龄。

  他有时喜欢逗逗蓝湛，对方也并不会特别生气，揣测他的神情应当是无奈大于恼怒，甚至有些⋯⋯羞臊。
  曾经有一次他调笑了两句，蓝湛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一阵微风带起一片树叶落在他的发梢上后，树叶本来青涩的颜色忽然变成了落叶一般的朱红色。

  蓝湛：⋯⋯

  “哈哈哈哈哈哈哈！”魏婴看着那枚树叶，一下子笑出声，他弯着嘴角，故意走到蓝湛面前问道：“⋯⋯这是害羞了？”

  “没有。”蓝湛转过头去，重新走到前方，魏婴看不清他的表情。

  很少有一片龙域中有两个王，由于这片土地终究属于蓝湛，魏婴只好数次调侃自己坐的王后的位置。

  这片龙域宠他。冬季本该极寒，这些年却格外暖和，因魏婴总是叫嚷着怕冷。雪依旧会下，把树梢覆盖上毛绒绒的一层白色。日光下彻，只要有水的地方，仿佛都能看到太阳。 

  如果可以的话。他也希望是与这附近的地方交融。
 

 某天他在私塾时，一个长得极像蓝湛的人曾经过来看过他。

  若说蓝湛少点什么，便是少了此人身上的慵懒恬适与温润柔和。此人先是问了问功课，后来又问，有没有想过自己将来会成为哪处山川的主人。

  魏婴知道，面前的人也拥有一片富饶的土地，他从他身上闻到淡淡的果香，从他眼睛中看见辽阔无边的天空。他们之间，隔着人类的栖息地，那是魏婴从来没有去过的地方。

  虽然好奇，他仍是说，会留在自己出生的地方。那片土地的样貌从他睁开眼睛时便烙印在了他心脏中。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面前人笑而不语。

  上课后，他目送魏婴进去，转身离开时，在墙外碰上蓝湛。

  “兄长。”对方礼貌地开口。

  无人撞见时，他们之间其实也不必有太多规矩，只是蓝湛一向有此礼节。被唤作兄长的人温和地询问：“对他，你打算怎么办？

  “⋯⋯很快，他就会想起那些事情了。”

  蓝湛不答此言，只是幽幽望着瓦上探出的梅花。 天气转冷，呼吸间都带着白气。

  他忽然说，想起龙域中最高的山峰上优昙婆罗树开花了，有空的话兄长你也可以去看看。

  小时蓝湛便期待山上优昙能够开花，也算幸运，它在蓝湛出生的数千年前便静静地在那里生长着，所以等了百年也等到了。

  对方感慨，终于开花了啊，有空让叔父他也去看看吧。

  未必是那花有多么好看，而是终归开花了。他等这棵树开花这么多年，同样也可以等一个人。等他回来，再等他长大。等他记起一切离开，然后或许会再遇见。 

  无非是他愿意。

  蓝湛带着魏婴去了山顶见过优昙，那颗优昙树树干粗实，果实结满，却极难发现隐藏在果实之下的小花。开得既非艳丽，香气也并未馥郁，有实无华，被一层厚厚的积雪压着。

  魏婴便问是如何发现它开花了。蓝湛抚摸它的树叶，回答是它自己告诉他的。

  万物有灵，为什么海没有呢？

  有啊。蓝湛回答。

  ——可是你的那片海好像从来没有回应过我。魏婴难得感到不好意思，也不知哪里出了错，每次都难得到回响。


  08

  龙域应当美丽。它所展现的图景可以是蜿蜒的熔岩，溟蒙的月色，氤氲的霓虹。

  蓝湛拗不过魏婴，还是和他去了乱葬岗一趟。

  那是曾经属于他的地方，所以一遍一遍，魏婴还是会在梦中与它相逢，终究是要回去看看。 

  几十年前的群龙围剿不剩痕迹，从山上的灰烬里隐隐生出些青涩的嫩芽，应该是飞过的鸟兽将花籽撒在了这里。

  一片尸山，走在其间，身上总归还是感到阴冷。

  他们见到了一只小鬼。

  像是一缕雾气，身上散发着淡绿色的光，衣物陈旧，好奇地望向这边。

  鬼魂对时间的感知很弱，甚至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他在远处转悠了一下，过来询问知不知道一条漂亮的黑龙，那条龙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回家了。

  “你一直在这里等他吗？”魏婴问。

  小鬼说也不止他，还有他的姐姐，也在等那条黑龙。

  这一等就是几十年，日出日落，心却不曾冷下去。
  

  鬼说，你长得很像他。

  魏婴道，巧了，前些时我也看过一个长得和我旁边这位很像的人。

  离开时蓝湛让魏婴先走了，自己独自待在这里，又重游整一条山脉。这里说不上特别辽阔，甚至在瘴气之下略显狭窄。他闭上眼，还能记起每一个拐角，每处角落中的青苔。

  这个地方，他几十年中来过无数次，也遇上过那只鬼，他对于围剿的记忆被他的姐姐所抹去，日复一日侯着那条龙回来。


  09

  他听见风的声音。

  从高空坠入满是尸骨的坟墓中，魏无羡分不清骨骼的碎裂声属于地上横陈的枯尸还是自己脆弱的人类身体，只觉撕心裂肺的疼痛。

  那些溅上他血液的骷髅宛若获得新生，发出摩擦的钻心声音，向他扑去；张开已无肌肉神经拉扯的口腔，试图撕咬。魏无羡翻身露出被反绑起来的双手，那具骷髅几口下去，虽扯下几块血肉，也割开了这根束缚龙力的绳索。

  乱葬岗，属于骨龙的龙域。

  无心去惊扰此地领主，魏无羡起身便要逃离这座荒山。 那头无血无肉的巨兽却在此刻踏着尸骸靠近，发出一阵凄厉的龙啸后张开龙翼。

  他被发现了。

  既然领域即为龙的身躯，自然能够觉察。

  化为龙形的一瞬间，骨龙正是追赶上来，龙爪透过魏无羡的脊背直直朝心脏刺去，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不清。


  那场漫长的厮杀持续了三天。
  两头天兽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又绽开。远处只听得令人颤栗的嘶吼，领土上空云翳不现，炽日不现，仅是风雷纠缠；地面流水枯竭，土壤离析，空气凝滞干冷。

  直到这一带的山峦全部笼罩在赤焰之下，



  ——领域易主。


  红龙在搏斗中失去本来釉红色的眼眸，只凭感觉摸索着巨兽的残骸。

  如果骨龙没有找上他，他兴许还有别的方法让自己变强，然后报仇。可是现在他感受到生命从伤口中不断流逝，腐土的能量在没有被净化的情况下流入他的身体里，让他有些作呕。

  现在必须在面前这具尸骸上做文章。

  他不仅要吞食对方的能力，还要自身抽筋剥骨，利用对方的支架再造身体。

  从此他便是新王。

  魏婴从梦中醒来时，泪水已经布满他整张脸颊。

  因为有银龙在身旁守候，晚上他一直以人的状态沉眠，这样更不受约束，夜里翻滚也不会撞到树或者摔进水中。 而此刻本应在湖中的银龙却是已在岸上，蜷起龙身，将魏婴环在其中。

  魏婴用手胡乱地擦了擦脸庞，泪水却没有止尽地落下，他浑身禁不住地痉挛，咳嗽两声后，大口呼吸着空气。 

  钻心钻骨的痛，空无一人的冷。

  他无故梦见那个人——魏无羡，最后一幕便是他作为新生黑龙展开龙翼，血红色的眼睛中瞳孔微张，在某个夜晚朝着一个方向腾飞。

  魏婴知道他要去哪里；知道最后他被当时与他并肩作战过的群龙围剿，地面的凶尸吞噬了他的心脏。

  蓝湛用龙首轻轻触碰顶着魏婴的脸，待魏婴终于平复了激烈的情绪，眼睛开始盯着草丛发呆时，他小心地问道：“怎么了？”

  魏婴握住银龙的一根指节，没有回答，只是恍惚地反问：“魏无羡是谁？”

  蓝湛沉默片刻，平静地回答：“乱葬岗那条黑龙，在私塾那边问学时的化名。”

  “化名⋯⋯”魏婴研磨这二字，仅是思索了一会儿，便苦笑道：“⋯⋯那他的真名呢？”

  银龙垂下眼帘，选择了缄默。

  魏婴怔怔望着对方，终是情绪有些低落，堪堪道：“我想一个人走走。”

  他又绕路去了海边，海风嗅起来带着咸腥味，他踏在沙滩上，柔软的沙堆已经失去温度，有些凉。

  海水涌起，轻轻漫过他的脚踝，悄悄带走一些体温。他感觉很奇怪，像是很久之前就有过这样的触感。

  他望向这片海，终于头一次听到了海的声音。

  它说⋯⋯你终于记起来啦？
  你知道如何与我交流，却从来没有回应我。魏婴道。

 我的确是认识你的，你前世的时候喜欢到这边来玩，但是总是惹蓝湛生气，他赶你走。

  我还没记起那么多。

  你慢慢都会记起来的。蓝湛不让我和你说，他也不说。

  他早知道了吗？魏婴问。

  在你还是一颗龙蛋的时候，他总是带你过来不是吗。？因为你前世明明是红龙，却极为喜欢这片海。

  魏婴站在海与沙滩交融的地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海风还是环绕着此处，谈不上太凉。

  月光照在海面，他终于又看到笼罩在黑夜下它隐藏起来的原本颜色。

  它说，去睡吧。他还在等你。


——

  仿佛身体被掏空⋯⋯

  前世记忆从他死亡开始往初生推进。倒着回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