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ukika

前文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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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龙族以现有的身体触感走过前世的记忆，可以听见当时花开的细微声响，也能感受到刀锋掀开龙鳞扎入皮肉的痛楚。

 
  过往回忆呈现在梦中，如同一种仪式，把经历重走一遍，那么如今便是前世的延续。记忆并不完整，但拼拼凑凑能看出个大概脉络来。有些清晰，有些模糊，越接近死亡时的记忆出现的概率越低。那些旧事通常并不是每天都会梦到，也不固定在夜晚，有时是走在路上，眼前发黑竟陷入其中。

  隔海的地方这段时间正是战事连连，远远地仿佛就能闻见焦糊与血腥味。不能听学，蓝湛便将魏婴全天留在身边。

  刚刚恢复那段糟糕的记忆，魏婴神情一直有些恍惚，也不愿意化龙，似乎是对撕筋断骨之痛心有余悸。他坐在湖边，小腿浸在水中，任湖水中柔软的游鱼掠过他的趾骨。

  他并非沉溺于过去，只是思忖几遍倒有些怀疑自己前世是什么十恶不赦之人，把这问题缠着蓝湛问了，蓝湛却一口咬定他前世并没有做错什么——就算做错了什么，他也没有判断出那是错的，其他问题也闭口不答。

  断断续续涌起的回忆让他这段时间作息也有些混乱，常常昼时难醒，夜晚不寐。到了夜间他睡不着，蓝湛想想自己的领域还算安全，便由着他晚上到处乱逛。

 
  这片土地大多数地方蓝湛都带他去过，远至群山身后过度湿润的沼泽地，远至海色最深处日出的风景；细微至山中深处朱红色的细小矿石，细微至峭壁边兀自盛开的花。 

  今早他做了梦，与回忆无关，梦见自己蜷缩着睡在一个湿冷的洞穴，听见滴水的声音。

  于是清醒时他顺着森林中最昏暗的路一直走，没有停歇，脚下树叶窸窸窣窣发出响声，到最后，到了森林极深的地方，轻缓的呼吸声也显得格外清晰。 

  拨开这里树木表面的树皮，可显现它们深层金属般失去生气的颜色，附近是有什么东西，正在污染侵蚀它周围的土地。 

  魏婴窜入与身旁山峦相连接的茂密而略感粘稠的灌木中，再抬眼便是看到一个从未见过的洞窟。 洞口能嗅得几丝血腥气，似乎还有什么东西在低低地窃笑。

 
  “……里面有人吗？”魏婴冲着洞口小心地喊话，脚步却不停歇地向前迈进，“没有我就进来了啊。”

  既然已经找到这里来了，反正是蓝湛的龙域，进去一下应该也没什么事。魏婴心宽地想着。

  洞中阴冷潮湿。在洞口还能在幽幽的月光下大致看清周遭，此时眼前漆黑一片，魏婴只觉水流应该很久没有流过他脚下这片干枯土壤的胸膛。 

  叮。

  随着这诡谲的声音响起，从洞中愈深的地方开始，红中掺杂着墨色的细长光圈扫过岩壁，一瞬间魏婴感到身体中传来钝痛，骨骼上仿佛有万蚁流窜，而待此处又恢复到漆黑一片时，身上的痛感尽数消失，他顿时喘起粗气，手在身上胡乱地摸索一通，力竭一般坐在了地上。 

  这时他才发现，他周围地面有着如同树根一般存在的东西涌来，摸上去有些黏糊，以过分柔韧的姿态一下捆上了他的手臂和脚踝。 

  从这些攀上他身体的树根的气孔中传出嗤嗤的笑声，树根越缠越紧，让他有些不能呼吸，周遭空气污浊，弥漫着麻醉性质的雾气，魏婴刚要化龙，又想起断骨之痛，眼前阵阵发黑，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忽然听见洞外树叶疯狂作响。 

  似是有大片树木被连根拔起，地面上的碎石胡乱碰撞，岩壁震颤，其上生长的植物悉数断裂，一阵强光从洞口蔓延开来，魏婴身上的树根覆盖上了一层森冷的银光。 

  远处一人走来，脸上还有龙化结束未来得及褪去的龙鳞，额头的龙角与面部接触的地方为深蓝色，到了尖端则是与平时不同的铜黑，他的眼中是熔岩翻搅，又像是装着炙热的太阳。 那人开口，语气中带有不容抗拒的龙威。

  “——滚。” 

  龙文响彻整个洞穴，这片领土的主人似乎是暴怒了，魏婴感受到身上胡缠的枝条在一瞬间齐齐被撕裂，爆出的浆汁在极高温的龙焰下蒸腾散失。 

  而那火焰与魏婴身体所接触的地方却极为温暖，像是阳光照在冰冷的皮肤上。

 
  “如有下次……”来人稍稍和缓气息，似乎陷入思考，语气中却仍是带有浓厚的杀意，“屠你全族。” 

  他对所有这个洞窟中沾上邪气妖化的树族下不容抗拒的命令。 而魏婴不知，这盛怒中下达的命令已传入方圆千里所有存在于这片龙域的生灵耳中，一时整个领域陷入死寂，唯有那片与银龙血液所交融的海翻涌，不似以往的平静。

 
  龙血沸腾。

 
  不管是在什么领地，总存在弱肉强食之理，龙域的主人也不会干涉。

  然而就算是在戾气熏陶下意识再为稀薄，这里的一切也断不能动他面前这个人。

 
  魏婴望着对面的蓝湛，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也没有站起来，反而是蓝湛向里面走，刚刚燃烧藤蔓的冷火还未熄灭，照亮了周遭的道路。

 
  蓝湛问：“如何找到这里来的？”

  “梦里梦见这个地方了⋯⋯”魏婴干巴巴回答。

  蓝湛似乎预料到了他的回答，也不惊讶，只说：“那往里面走吧。” 

  魏婴见他并未谴责自己，便一下跳起来，衣服上还有一些树根的分泌物，他思索一会，忍住没说。

  在这个洞窟最深的地方应是贮藏什么戾气深重的物什，受到它的气息或是分泌物的影响，整个洞穴气氛诡谲，生物魔化癫狂。

  蓝湛轻轻牵住他的手走，再没有遇见什么危险，到了最终的目的地。

  那是一汪深潭，静谧，潭中水不动，是死水。原先应是干净澄澈的颜色，却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魏婴看的不是潭水，而是深潭中央的石岛上一根孤零零的枯骨。

11

  “我的事，就不劳你费心了。

  “红龙骨龙亦或是黑龙，与你有何干系，我怎么样，我自己最清楚。”

  在梦境中，魏婴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是听到魏无羡清冷的嗓音。

  对方说着这样的话，面前是他熟悉不过的人。蓝湛站在他面前，决意要带他走。

  骨龙吞噬人的鲜血，生灵的精华，一味剥夺，它不曾由龙蛋发展而来，而是无数冤屈的人死后怨气所汇聚而成的产物。它的骨中是怨毒，再怎么样也生不出怜悯和善意的种子。

  而魏无羡当时，便是用它的骨与自己的骨骼粉碎交融，铸造了这样一具身躯。

  “温晁已死，你为何不愿剔除骨龙的骨骼？”蓝湛低声问道。

  “为什么？”魏无羡不假思索，语气随意，“第一，我已经将这里认做我的土地，为什么要舍弃自己的领地和你回去？再而，你知道现在有多少眼睛盯着我这个锤炼出来的龙躯？和你回去，恐怕骨龙的那些东西还没从我身上弄出来，我便已经被那些心怀鬼胎的人弄死了吧？”

  他望向蓝湛，幽幽地补充，“最后，你知道这个融合我经历了什么吗⋯⋯我可不想再来一⋯⋯” 

  “魏婴！”蓝湛一下抓住他的手腕，魏无羡趔趄一步，眼中顿生狠戾神色，又快速掩盖下去，轻微甩了几下被握住的手腕，而蓝湛似乎并不打算放开。

  魏无羡感到莫名其妙，不禁笑起来：“你倒是如同老古板的亲传弟子了，有时我觉得你们可真像。”

  魏无羡吞取大部分骨龙的尸骸，自身又未到完全能够驾驭涌起的情绪的地步，此次蓝湛便希望他能离开乱葬岗，到他的龙域修养身心。魏无羡此时的笑，不似年少时张狂干净，他的眸子沉淀为猩红色，再深处似乎能看到墨色的漩涡。

  “都是要把我这种恶势力赶尽杀绝——是吧，蓝湛？” 

  他说出这句话，看见蓝湛眼里难得出现慌张的神色。

  过了几秒，对方松开了手。

 
  “⋯⋯没有。”他低声回答。

  魏无羡再未说话，只是望向自己身后。他知道太阳所能照耀着的地方总归是温暖的，这一带的山峦已经隐约可以见到萌生的绿色，也许再过不久，无尽的生机也终于会拥抱这片土地。

  而太阳落下时，它也露出它原本的样子，露出它所掩盖的森森白骨，露出它埋藏着的冤屈罪孽。

  12

  魏婴睁开眼睛。

  他不知自己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头部好似枕在柔软的东西上，抬头正巧看到蓝湛浅淡的瞳孔毫无惊澜地扫过自己，才迟钝意识到他枕在蓝湛的腿上。

  刚刚的画面还萦绕在他眼前，方才那段记忆应当是与潭中龙骨产生了共鸣而浮现。

  “那是我前世的龙骨⋯⋯”魏婴琢磨了一下开口。 

  “嗯。”

  龙骨象征权力和力量。他只要拿回前世的龙骨，就能再次得到前世所具有的一切。

  “你要的话，我帮你取过来。”蓝湛说。

  当时黑龙的龙骨应当燃烧殆尽，挫骨扬灰，魏婴倒不知这一截龙骨是从哪里弄来的。

  “我一直有个疑问⋯⋯我在我记忆中记得当时我并没有作茧，应当是不会重生的，如今看到你拿着这块龙骨，是你当时替我做了这个仪式吗？”

  蓝湛蹙眉道：“没有。”

  魏婴也不纠结于此，他走近一步，细细地端详对面那截龙骨。它有一部分是淡淡的焦黑，其余地方黑红交叠，似是混杂其实颜色分明，也能谈上好看。它在他梦中出现，就是为了引诱他来到这里。

  曾经它是魏婴身体的一部分，它属于他，也属于骨龙，属于乱葬岗。

  魏婴眨眨眼，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他回头望向蓝湛，蓝湛却垂眸不看他，等他自己决定。

  他突然想起那时蓝湛松开的手，带着几乎不可见的颤抖。

  “⋯⋯都过去了，我不要那个龙骨。”他的声音平静，如同扔掉一个过时的玩具一样随意。同时，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蓝湛怔住，有点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半晌才轻轻地回答：“好。” 

  走出洞窟时，正值红日完全升起，这片领土上的一切都开始燃烧起来，攒动着烈色的火光。

  雾收河净，混沌初分，山间烟煴散去，呈现壁立千仞之景。 

  “蓝湛。”魏婴转过头望向对方。

  面前的人，是这山巅云絮的主人，是葱茏万物的心脏。 

  他和蓝湛，和这片龙域在一起数十年，他知道自己不会想要那块龙骨，现在的安宁显然更加珍贵，面前这个人，更是他重生后最为重要的存在。

  他心弦一动，未等蓝湛反应过来，便踮起脚，在他唇边落下轻吻。

TBC